津渡近作十五首 | 大象
津渡,1974年11月生,著有诗集《山隅集》、《穿过沼泽地》,散文集《鸟的光阴》、《植物缘》等
作者已授权
蜣螂
同样安静的早晨,神
高高地,仍旧坐在看不见的地方
而蜣螂,腿毛与骨节
一起嘎嘎作响,某种使命正驱使着它
推动一个
危险,充满诱惑的粪球
瞧睢那推过来的圆,正在冷却的砂粒
巨大的阴影
一下子将我覆灭
国家剧场里的蟋蟀
它的来历与身世我一无所知。
我能确定的是
它的声音发自内心,清晰、肯定
在众多的排练与表演之后
如此自然。
没有灯光
甚至也不需要任何道具。
空椅子是它的听众
还有我,处在那深沉的黑暗里
偶然的时刻
被叫醒了的昏睡的人。
大象
盲人摸象,一个传闻已久的故事
但是谁能告诉我:
大象,这神秘的物种
我们真正知晓的又有多少?
从林子边缘缓慢又沉着地走向河谷
一对蒲扇般的巨耳
提醒我们,不得不去倾听它的
每一次重击:
那传导到地幔深处,又从古老地心
传送回来的回应……
大象,四根粗壮的柱子
最终在天底,在河水边停下
它用修长、柔韧的鼻子
饮水,喷洒身体
那浑然一体,饱满的身躯
而水里影子看到:一个
有如塔座一般的宽大脑门,和比新月
还要光洁的象牙,浓密睫毛
闭合的眼睑,以及
略带羞涩、谦逊的内心
等待黄昏浇铸的那一刻
大象那庞大的身躯,静静地
站在地平线上
告诉我们:大象,是住在地球上
离我们最近的,惟一的神
梨
曾经看着她踩着刀刃旋转
拖曳水袖,雪的肌肤时隐时现
渐渐压低了唱腔
小小的碟子中央
让人生怜的手指
如切如磋,最后造就出一座精舍
蜜蜂,如同飞来的猛虎
在斑斓锦绣里吮吸,并且
带来了针刺
白的更白,一颗秃头
像满月一样饱满
低垂,不知要怜悯谁
一直俯看着心里的塔,舍利子
直到溢出水流
漫过一件果皮的袈裟
春夜
我目睹着一树白玉兰黑下去了
枝梢拈着风,敲打我的玻璃
死去的人陆续在回来
穿过云山雾水,最终站在窗前
我的圆领汗衫做完梦了
从虚汗里爬出,像层浸皱的油纸
我躺着,却没有睡意
悲哀与敬畏献给了同一个人
你听那窗下的春水,此刻流得多么矫情
我要拧开灯光吗,像水
突然注在纸上,在打折的页面上
疲倦地读读打折的中年 ?
哎呀,我曾经多么爱在梦境里照镜子
那人睡在荆棘里,头悬一枚苦胆
但现在,我又要错失一个
磨牙、打鼾、放屁的夜晚了
我躺在床上,却还在空街上游荡
我走出了家门,却总想着回来
春雷隐隐,我手上半吊着一根门栓
榉树
早上,她踩着泥泞回来
赤着脚踝,在我窗下发抖
头发披散着,脸上积满泪水
而一根电线绷紧,恰好刺穿了她的双眼
震颤着,嗡嗡作响
如同青蛙的肝脏爆炸,腾起
一片红色的烟雾
她淋着雨,但是依然用流血的眼眶盯着我
于是,我看见镜中的大海打碎
波浪像两只断翼,倾斜地
插入一个狭长的雨夜
雨,追赶她的躯体,漩涡中的礁石
扯烂了她的裙子
我听见她在尖叫,在狂风中
尖叫
她的瘦小的脚趾在海浪上奔走
躲避尖利的刀刃
然后,幻象迅速地消失
台风过去了
泡沫吞咽雨夜的喧嚣
黎明的嘴唇从冰冷中苏醒
雀鸟鸣叫
一个几何状的世界,以严整的线条清晰起来
小山,平畴,还是这棵
孤单的树
一棵榉树在我眼里摇曳
并且轻轻地哭泣
蚯蚓
日复一日,盲目且固执地
履行一种义务。
在田野里,沟渠,草堆,和树木
阴湿的根须之下
总能看到你,蠢头蠢脑
蠕动可笑的身躯
热衷于那活计。
一个泥巴的工厂
泥巴的产业。
对所有腐烂的草叶,果实和根茎
来者不拒,兴致勃勃地
大吃特吃。
经过咀嚼,搅拌
填充到一环一环,伸缩的管道
直至,输送到那出口。
以时间换算
沉闷的黑暗,只是等待拉出来的
一堆新鲜的粪便。
这真像是一位诗人所有的修炼
和他时刻信奉的宗教。
拎皮箱的人
在我们这个世界里
到处,都是这样
拎皮箱的人。
在我们乡下,也不例外
皮箱,像终生的影子
走到哪里,拎到哪里。
皮箱里,叠着
整整一箱子皮影
皮箱里,积满了灰尘。
每天,拎皮箱的人
都要从皮影堆里
拖出来一具
拉出来,又装进去。
每天,灰尘
都要往里面钻,每天
都要使劲地
把灰尘拍打出来。
这样的事一再发生
拎皮箱的人,满面尘灰。
即便被阳光绊倒
也要装做若无其事。
有时候,拎皮箱的人
和箱子里的皮影
一样积满灰尘
已经分不清彼此。
拎皮箱的人,才会
认真地辨识一下自己。
下一具皮影
到底是不是自己?
夜晚,倒出箱子里的皮影
和所有的灰尘
拎皮箱的人躺在里面
开始伤心地哭泣。
回忆录
每天写诗,像写一部回忆录
我的起句就是那窗子。
譬如水,烟斗,掉在草坪上的红色
内裤,精巧的蕾丝花边
花工小心地伸出绿
色的指头。
割草机,一个害着热病、莽撞的大家伙
忍不住颤抖。
我总是这么写着,回忆写完了
就成了遗嘱,一部分。孩子拿着稿纸
折飞机,不知飞到了哪里。
大象的葬礼
这是清晨。
一头年迈的大象倒下去的时候
地心不禁为之一震。
而蜣螂,将滚动的粪球稳住
只为凝神倾听。
苍蝇,脚夫一样的家伙们
搓手捻脚,即时举办庆祝舞会
纷纷发表蹩脚的评论。
一只蹬羚,怀着内心的恐惧
跳起来,转眼不见踪影。
远远的,那长腿
优雅得令人伤感的长颈鹿
也只在林子边上注视。
是的,狮子来了。
它绕着大象缓慢地转了几圈。
这一次,它仍然选择
在大象的屁股后面下口
像懦夫那样。
其实,大象的灵魂已经轻轻离开
肉体贴着泥土
只是暂存于一具革囊之中。
强盗们,鬣狗,明火执仗地赶来了。
只是尸体
最锋利的牙齿,强有力地切割皮肉和骨头。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秃鹫,最终的黑色礼花
一曲盛宴的赞歌。
薄暮时分,草原突然格外地宁静。
大象,几乎贡献了
它全部的所有。
夕光映照,那里只剩下一具白森森的
巨大骨架。
缓慢地,几个月后,它慢慢消失于
一片长草之中。
看起来,更像是青草
猛地把它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鸬鹚的歌声
十一月飞临南方的黑鸟
沼泽地里的白杨才是它们的家
我整天趴在土堆后观察
等待它们,吃饱后
竖起脖子唱歌
那个时刻,嗉囔里,涌动水
或者某种悒郁的东西
哦,灰白的,不
在水底,应该是暗黑的
像死去了很久的
人的脸
十一月的水面下
我没有看到鱼,只有
静静沉睡的树叶
像死者的一张张名片
当它们像鱼雷发射
冲向水底
我能想象那种饕餮
那使我喉头一阵发紧
使我胃里的血液猛地下沉
而在盛宴之后
它们在我昏沉的大脑里唱歌
在阴沉的云底下
唱歌,所有的鸬鹚
整个沼泽地,树枝上的鸬鹚
一起笨拙地摇晃
它们被自己的歌声唤醒
醒来
五点钟,完全醒来
一个被梦填充、臃肿的身体
被理智的条纹睡衣扶持
衣领像一双手,托着酒醉过后
油纸浸润过一样的脸
乍浦港,他只记起昨夜
餐桌上的一条大海鳗
那深海里的东西,那么粘腻
如果在星空,它将是闪电
还是流星的弧线?
凌晨的杭州湾
一对硬颚依然紧咬平原
哦窗子,不过是一个破洞
玄虚又空茫,即便
那寄予厚望的天空,烟云流动
也恰似餐桌上,千篇一律的谎言
而他回到桌子前,墙壁
家具、烟斗与水壶,这些
平庸又琐碎的家伙们
立刻又围住了他——
如此地无奈,一个声音振聋发聩:
不写作,无法解脱!
青蛙
像颗心脏那样,它在他的裤袋里蹦跳。
男孩子,小心地看着它
马上捂紧袋口,开始在泥浆中奔跑。
是的,一只青蛙,在塘水里
它的歌,像细小的拉索小心拉起水珠
听起来,仿佛要令人伤痛。
但是现在,没有另外的人
男孩子的一点诡计,轻易地得逞。
他把它从苔窝中抓来,得意又心慌
一如林间的惊风,从高高的枝梢
不知觉地掠过。
一个天空,飞速地旋转起来
哦,那是叫做父亲的人,在院子里
把死去的獐子,随手扔在劈柴火堆旁;
那是冬天,下着大雪
他那样提着猎枪,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
可是男孩子,男孩子的手心
全是汗珠,男孩子,一整天
都在拼命地躲藏着什么?
是的,他的大腿上,像长着另一颗
潮湿的心脏,一直连着他的心跳……
有一阵子,男孩子很懊恼
他甚至捧起脸,哀伤地低低哭泣。
林子中间,是零乱的兽骨
鸟毛,和一片遭遇过践踏的土地
浓重的褐色,几乎要让人昏厥。
而柳木墩子旁边,那是刀子
像副冰冷的下巴,在树阴里冷冷地讥笑。
那逼迫我们到来的地方,总在悄悄地等待。
像一个男孩子,不情愿地等来
上课的铃铛,当他们学会削铅笔的时候
就已经明白锋利的存在。
而他们就是这样慢慢地,慢慢地长大
就像他终于悄悄地来到林间
从裤带里捏出它,像捏着他自己
一个小人儿——闭着眼睛
放在木头的肩上,等待最后的一击!
他分不出掌心里,那是汗水
还是粘液?被分开的躯体
无辜地扔在一旁,它的头居然回过来
不可置信地望着墩子边,掉下去的
抽搐着的躯体。
新鲜的断口,样子恐怖
什么东西流淌着,然后慢慢地凝固
直到天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于是,男孩子就在睡梦中
梦见一只,又一只的青蛙
叠上去,叠上去……
男孩子夹在中间,看到一个没有表情的头
在柳木墩子上凝望,像放在
高高的祭祀台上。
这是一个新的早晨
男孩子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
刀子下去时的那一声闷哼
那一个夏天忽然就飞过去了,连同
整个少年时代都飞过去了
过往
那时候你还年轻
扶着楼梯呕吐宿酒
提着鸟笼子,穿睡衣的大爷
像老斑马走下台阶
二楼的女孩子坐在门口做作业
一抬头,鼻子从刘海的额头
滑下来,滑到唇沿
三楼,煤气炉子,刨屑与小木块散发着浓烟
四楼有竖着的奶瓶
悬挂的奶罩,晒干的腊肉
鸽子从五楼的天窗里飞出去
掠过电线杆
一瞬间,情节突变变
天空呼啸地对着我们倾斜
所有的节奏是一台电梯
上上下下
穿西装的来了
拎公文包的走了
超短裙走了
齐臀裙来了
着急的中学生搂抱在一起
意外多了
办证,通下水道
搬运,房屋出租,专治性病
贴满了花花绿绿,超市的广告纸
而楼道,像长颈鹿的脖子
还在长高
让你体会到其中
蠕动的滋味
顺着脖子,滑入到一个庞大的胃
有时候,你会走出去
看到陌生的拖鞋
无人认领的垃圾袋
敲门
门开了,伸出头来
像惊恐的鼹鼠
“这里不需要推销任何产品!”
然后,砰地关上
你能感受到压扁的空气
哦,还是电梯
直达到顶楼
房子看不到边
天空漂着五颜六色的气球
热水器的陈列馆
太阳专注地输送能量
而奥特曼受了伤
躺在水池边上
我们年轮里的雾障
正在弥漫
你怎么回到自己家里?
父母早走了
孩子飞了
妻子,一只袋鼠
更像是严格的保育员
你听觉受损
身体跟着眼袋下垂
愈发沉重
电视里说着什么梦
猫睡过一觉
含混地附和:“喵呜”
你必须找到仪表计
量一量心跳
玩的就是这样心跳
彻底静止之前
在粥样的血管里慢慢老去
你要写下一首诗?
世界只剩下:
向上帝兜售自己
正午刷油漆的姑娘
那女人,骑在人字梯上
搅动刷子的鬃毛
从我身体里,蘸出淋漓的油漆
她肥满的阴部,溅满彩色
抵紧发热的玻璃
光线的长矛,在墙上撞击
折断、和解,最终死去
我和她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正午刺眼的阳光,像根根银矛不断投掷过来,枪头无声地折断。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面前是张洁白的稿纸,我时刻注意着,它要飞起来。我用手按着它,视线还是忍不住上移。她就站在窗外的人字梯上,面对我。裆部的内容丰富,沾满油漆的牛仔裤凸起,有些褶皱,但不妨碍快要胀出来的饱满。我注意到那个点,贴在玻璃上抖动,哦,奥秘的发动机,一个黄金的中午突然抖动起来。止不住的眩晕中,帆布皮带上的银扣,敲出玻璃身体里的碎响。
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我知道这扇玻璃,从内到外地透明,但从外面,绝对看不到内面。我们之间,是事物清醒的两面,是泡沫的堆砌。我曾经遇到过她,在回廊上,左手上举,露出一截没茶色的腰肌。一道光,扫亮小腹,细小的金色绒毛像泡沫的呓语。一定有贪玩的孩子,溺死在那里,我曾经天真地想。但在那时,她向我点头,略带羞涩地笑,脸孔像涂满蜂蜡的水晶盘。我们之间,竖有一堵玻璃。我迷恋那些心尖上长毛的喜悦,迷恋在明亮的玻璃上转动毛刷子的感觉。我真想摸出一根银链,穿透她两根大鸟骨骸一样的锁骨。我真想拉着她跟我走,忽然就走到了阳光里,无数束光合并成一条大路。
她在我窗前转动毛刷,蓝色的窗框,蓝得像海水的壁挂一样。每天经过,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们像今天一样蓝。可爱的灰尘,像人世间最小的唇吻,不断地落下来。我和她之间,竖着一面玻璃。呼吸,越来越像膨胀起来的一头怪兽,长满蓝色的羽毛,长满鳞甲的爪牙,从基尾酒一样的颤抖的心脏上伸出来了。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呼吸加快,像火焰席卷,我希望玻璃像烛油一样地迅速地融化,像喷泉,从最高点缓缓地落下,滑向窗外蓝色的大海。
窗搭忽然啪地一声巨响,她在人字梯上打了个趔趄,我按住了面前的一张白纸。桌面上的两粒眼珠子缩了回来。我看着她弯腰,喘着气,站着不动了,两眼审视玻璃,一直穿透过来,钉在我的脸上。她的一只手捏着刷子拄在窗台上,另一只手,虚按在油漆桶上。她遮住了光,在我面前迅速地晦暗,迅速地冷却下来。我看到她蹬在梯子上裂口穿洞的胶鞋,仿佛刚从蹩脚的铸钢槽中拿出,又被坚硬的斧子砍出了不规则的外沿。洒满油漆的牛仔裤,像两筒生锈的僵硬铁皮,而在弯腰敞开的,泥塑一样的胸襟,我看到汗渍像蚯蚓巴在她的两团高翘的胸脯上。我看到大片的光死去,更多的晦暗凝固,仿佛一具青铜。我们之间,竖着一面玻璃,我突然听着许多长满铜绿的零件在我身体里无声地脱落,一片空白安然进驻我的身体。我最终从玻璃里遁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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